编者按:从这一讲开始,我们进入第二个模块:职业成长。回顾汤峥嵘从美国留学至今的经历。美国求学工作十四年,他经历过职业快速成长期,也曾有迷茫。其中留学生活是他真正蜕变的开始,从清华退学,选择去美国留学是他人生中一个重要选择。这一节我们主要跟你分享汤峥嵘半工半读的留学生涯。
极客时间:你当年从清华退学去美国留学,关于这段经历,还想跟你聊聊细节。为什么会选择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做这样一件事情?当时是怎么考虑的?
汤峥嵘:我们那时候想出国的人还挺多的,尤其像清华的,比我们出国早的,有一批人是靠着李政道发起的 CUSPEA 项目(China-United State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,中美联合招考物理研究生项目),拿到美国那边大学的奖学金去读书。那时候大家基本没有能力负担出国的费用,都是靠奖学金。
我为啥离开清华呢,这件事现在看来就太不理性了。我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大学了,但看到清华中还有一些更厉害的人,还在考托福、GRE,我也想去试试,就又在琢磨更好的事了,总是好奇,总是不满足,就是想做更厉害的事情,开始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。
这个事情回到咱们前面说的“理性”“非理性”决策来讲,就是因为,一种自我优越感的非理性的情绪影响了我,我就觉得自己挺优秀的,就想去尝试更多东西,有时候这个情绪对你是好事。所以我说非理性是很重要的,它给你的是信心,让你坚持选择。如果我冷静下来,仔细琢磨这事,肯定感觉这事不靠谱,那没有后来了。当然这个事的结果不错,我觉得靠的是运气。
所以做这件事的动力就是因为自己想去尝试更多有挑战性的事情,就是这样。
极客时间:所以那个时候,身边有一批人就在准备出国了。
汤峥嵘:对,很多都是大三大四才准备出国,因为要毕业,再去申请研究生。我算是在我们年级中比较早的,开始准备的时候才大二。
当时整个学校里面,比较有气氛,像俞敏洪的新东方那时候就是在清华里面到处办课的,现在回想起来也挺怀念那种感觉。那个年代年轻人是非常有想法的、有朝气的,无论做什么事情,大家都觉得好像可以做成一样。现在正好有点倒过来,开始躺平了。
极客时间:这一点确实有所体会。当时你是拿到了奖学金,然后出国留学吗?
汤峥嵘:对,我那个时候申请的是国外的本科。奖学金那时候是这样的,第一,你如果是研究生,你给老板干活,老板给你发工资,这样变成了一种奖学金的形式,大部分是读了研才有这个,当时很多人是等到毕业了再去申请研究生。
第二,那个时候比较容易拿奖学金的是纯理科类的,就是数理化生这些比较好拿。我学的是计算机,计算机算是工科,就非常难拿,我后来是拿到了一个学校的半奖,不是很多,但当时也觉得不错了。
极客时间:那时候是特别想出国,还是说想去个更好的学校?
汤峥嵘:可能都有,那个时候真的不是特别明确到底要做什么,但是呢,我是学计算机的,肯定有一点我知道,就是中国的水平跟美国还是差的比较远。那时候清华计算机系是中国最好的计算机系之一,但我一出国就感觉,咱们的硬件水平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。
极客时间:你看到的这个差距都体现在哪?
汤峥嵘:我是 91 年到美国去读书的,那会每个学校的学生都可以在一个开放性的机房用计算机,里面大概几百台 486,全是 486,免费可以使用。因为我们有时候要交作业是要打印出来的,你写一篇文章,一按打印键,在另外一个打印室里就可以领到你的东西了。那时候就觉得国外的硬件条件实在太好了。
那会清华的计算机系只有两台 286。我们记得大一学编程,我们有个词叫“上机”,用的都是小型机或中型机,学校给每个人分配一点机时,从登录进去那一刻它就开始给你计时了,你就在里面编程,编完程退出来,给你算你今天用了多少时间。我记得很清楚,我们那时候第一次学编程,整个一学期就只有一百个小时的机时,还得包括你把程序通过键盘敲进去交作业的时间。每次作业都要在纸上演练很多遍才敢上机。
但它有一个漏洞,它不是用到一百小时就马上给你停了,而是退出的时候才给你算多长时间。我们就是为了占点便宜,最后一次上机,半夜里看着时间过了一百个小时,也不退出来,就在那等着。那时候那里面也没游戏,啥也没有,但用超过了 100 个小时,我们就觉得占了很大便宜。相比之下,我们那时的硬件资源有多么匮乏。
还有在美国,每个学生都有一个 Email 账号,我那时候在国外和我同学联系还是写信呢。后来我跟他说,我这都是用 Email,我要给你们发 Email 行不行?交流就方便多了。因为以前真的只是靠写信的,一封信一个来回得需要好长时间。
然后他们就说,也有 Email,我给你发个 Email 地址试试,他们那时候是 IBM 格式的,Email 地址就像一个目录一样,全是斜杠。而我在国外用的就是咱们现在用的邮件格式,后缀是.edu。根本没法用Email交流。
那时候国外和中国的硬件、软件差距真的非常远,从计算机那个角度来看,真的觉得美国是天堂,我们这太落后了。但是这么多年,回过头来再来看,我们中国的发展真的是很快。
极客时间:去了美国后,你心情怎么样?
汤峥嵘:先从去美国的这一段路讲讲,对我们这些连飞机都没坐过的人,这个开端注定不那么顺利。
第一件事,我在日本转机,我搞笑到什么程度?因为没有坐飞机的经验,也从来没用过行李推车。我可能是把护照放到推车上,结果丢了,就在日本机场。
准备要上飞机了,一看,我的机票护照去哪了?都不见了。我当时还算比较理智,第一时间想到去找警察。我一进去,所有人都站起来就给我鞠躬,有人问我需要什么。这点倒是对国外的印象不错。他们英语也不好,我英语也不好,我们就靠关键词交流。还没讲完,就看到有一个人跑进来说捡到一本护照,送进来一看就是我的,如果真丢那了就惨了,就卡在日本了(笑)。
第二件事,到了美国,我先是飞到纽约,下了飞机,在行李转盘等我的行李,我看一个黑人就站在那把我的行李帮我拿出来了,我觉得还挺好,结果他张口就跟我要小费。当时完全听不懂。我甚至怀疑以前学的是不是英语。虽然听不懂,还是很容易猜出来是要小费,我也只能心疼的给了。
你后面问我有没有孤独,我刚到美国,真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去的时候就我一个人,钱也不多,确实很孤独。我现在好多高中同学还有我的信,后来老同学们都跟我说,一看你就是很孤独,写了那么多信。我现在都能体会到那种感觉,你在学校里面,你会感觉这些建筑、草地、景色都非常漂亮。但是你心里特别紧张,因为我把学费交了就没钱了,完全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钱,所以我在美国打过各种各样的工,一边打工,一边上学。
极客时间:上学的时候,你都打过什么工?
汤峥嵘:最早我们都是在中餐馆打工,因为那些中国老板英语都不好,他们要接美国人的生意,就比较喜欢我们这种留学生,会讲英文。
但那时候我刚去,英语还很弱,到了餐馆后,人家给我打电话点餐,我接半天电话也记不下来他点什么东西,把老板气坏了,说你到底是不是留学生,是不是大学生?我当时又怀疑我学的是不是英语了?怎么感觉他们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懂。后来老板看我不行,就让我去送外卖。
我在学校里也做过工,学校管理比较严格,留学生可以打工的种类很少,而且一个礼拜最多能打二十个小时的工。像我做过的,比如在餐厅里面擦擦桌子了,收收盘子了,这是一种。还有一种在自助餐厅,有一个冰激凌柜,我给大家挖冰激凌,我想反正是公家的钱,我就很慷慨(笑),很多女生都比较喜欢我的服务,因为我经常给她们挖一个很大的球,她们就很开心。
那个时候打工经历对我帮助还是蛮大的,因为这就是接触社会嘛。
极客时间:在美国的学习生活怎么样?可以讲讲你在大学里的一些学习故事吗?
汤峥嵘:我希望在美国读两年就能毕业嘛,当时就得算需要读多少课,排一排课表。我记得大学第一学期,因为英语过不了关,我就尽可能学对英语要求不高的学科,比如计算机、数学,这些我都强。
第一学期,我就选了一门心理学课,剩下的全都是理科。但是我后来发现学这一门心理学课的时间,比我剩下的课加起来总和可能还多,因为刚开始纯英文的,对听力各方面要求也比较高。但是我将来还想读研究生,所以还想拿个好成绩,最后这门课结果还不错,居然还拿到了 A。
后来呢,我还是有大量文科的课是必修的,讲几个我觉得挺好玩的事,比如历史,要求我们至少得修两门历史,其中有个课叫世界历史,学历史对语言能力要求更高,我就很痛苦,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。
我在国内学过中国革命史,我就想,那对美国人来讲,我们的中国革命史,就是世界历史啊。我就把我在中国学的历史课的大纲,翻译成英文,写了一份,然后拿给那个历史系的老师去看,说我学过世界历史了。老师居然认了,我的世界历史课就免掉了。
另外对我来讲比较难的就是音乐了,属于艺术类的课。这个音乐课老师一上来,先告诉所有人成绩是怎么组成的。一次期中加一次期末,占总成绩的 30%,剩下的 70%是要听音乐会,写听后感。这一下难度就上去了。再加上听音乐会还是蛮贵的,幸好我们学校边上有很多免费的音乐会,或者专门给学生会留一些免费的位置,后来我全都是听的这个。
其实音乐课对我来说受益很大,这个老师讲音乐史的时候,把音乐史、绘画史,建筑史一起讲,他说这就是一个历史。我现在都能大概背出来,比如说巴洛克时代的教堂做得都是非常工整(对称),非常繁华(点缀多、富贵)的,对应到这个时代代表性的音乐家巴赫,他的音乐也是节奏非常工整,但是旋律特别复杂。罗曼蒂克时代,音乐代表人物是贝多芬,当时的绘画风格和音乐风格也有相通之处。到了印象派时代,代表人是德彪西,他的作品不能听每个音符,要抽离出来听整体。很像梵高、莫奈的绘画,近看都是点,要站远一点看才能看懂。
其实到现在我还不懂这些东西,但是他讲这些让我觉得很受启发,感觉这才是真正艺术的本质,让我们不懂的人也能知道,原来它的原理是这样子的。虽然在美国我学了那么多理工科的东西,但是恰恰这种文科的知识让我感到非常有意思,确实他们人文的东西讲得很不错。这些大概就是美国学习生活对我的改变。
极客时间:后来你是怎么慢慢适应美国的环境的,不管是学习环境还是生活环境?
汤峥嵘:开始我们中国人有自己的圈子,但是我想毕竟要跟美国人沟通,你得想办法融入美国人的圈子,还是有很多中国人跳不出来。首先,先过语言这关。第一个,我就看美国的那些肥皂剧,里面总有些笑声作为背景,听的多了,我就知道这个地方好笑,慢慢有场景感,这样我的语感慢慢就锻炼出来了。另外,中国的文化比较含蓄,英语从语言上是比较直接的,我也强迫自己调整过来。
我当时还问过什么时候英语才能真正熟练,有一个人跟我说,你什么时候晚上做梦用英文做梦,你就过关了。刚开始做梦,梦里还是中文。
另外一个就是我比较喜欢美国的橄榄球,因为我发现美国的男生除了谈工作,绝大部分都在谈橄榄球,橄榄球是在差不多在 9 月份到第二年 2 月份,主流的比赛又分大学橄榄球和职业橄榄球。到礼拜五,大家就赌一下,赌哪个球队赢。我觉得这个事特别有意思。大家周末看场球,看完了,周一再讨论结论,就感觉一周都有话题。我那时候就被他们带领着去看这个东西,然后跟他们就有话题可聊了。
我也尝试过跟美国人聊中国的文化,因为文化差异比较大,我讲多了,他们也听不懂,或者也不感兴趣,当然有一部分美国人对全世界的文化都感兴趣,我跟这样的人就会聊很多。但是百分之八九十的人,就是关注自己的生活,每天上下班,哪也不去,生活特简单。我就尝试去融入这种生活,去了解他们的文化。
极客时间:不管是学习还是打工,都要求你必须独立,这个经验是很宝贵的。除了刚刚我们聊到的你在美国的这些经历,还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事儿吗?
汤峥嵘:有一年暑假去纽约打工,当时找了个很奇怪的工作,是一个韩国人开的小超市,我做收银员,一般收银员都是女的,我开始不知道为啥让我去。去了才知道,在那上晚班,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,女的上晚班可能不安全。工作倒是很简单,就是收收钱。
但是这个工作里面有几个很有意思的点,第一,管事的领导是巴基斯坦人,带了好几个移民和几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,我还记得还有个健身教练,负责切肉,有个泰国小伙负责面包,我没事就和他们聊天。他们觉得我很新鲜,因为之前他们超市里从来没有中国人。
第二,我住的地方离我上班的地方挺远的,坐完地铁还得走一段路。有一次半夜回家,在路上,我远远看到前面有一个人,就觉得不太妙,再往后看,发现后面也跟了一个人,我就知道这俩人要堵我,我就赶紧往旁边跑。在纽约我经历的最危险的应该就是这么一次。我能看出来,这两个人就是要抢我,当时我还想,他们要抢点钱就给他们,也不至于把我怎么样,但心里还是怕怕的,就赶紧朝着旁边的街道跑了,我对地理位置的认知还是不错的。他们可能看我认路,以为我也是当地人,最后也没追上来。
还有,我记得,我们那时候住的条件是非常差的,都是各地来的学生合租在一起。大家挤到什么程度?有人睡在壁橱里,有人分摊卧室,但我就是最奢侈,为什么?因为他们都是白天上班,晚上回来睡觉,我正好倒过来,白天整个大房子就我一个人睡。这个经历对我影响很大,整个暑期,接触的都是这种性质的生活,以前打工也没有条件这么差,那次的条件还是蛮差的。
那时候留学生的条件普遍都很差,每到人家扔家具,我们就去捡,因为那会真的很穷。我先捡了个黑白电视,过几天看到有谁丢了个彩色电视,我再把彩色电视捡回来,这回我也可以把黑白电视丢掉了。
还有我们的席梦思床垫都是捡来的,开始捡一个弹簧老化不太硬的,过两天又捡到一个比较新比较硬的床垫,就是因为经常有人会扔很新的东西。当时不觉得苦,为什么?因为他们扔的比我们国内的条件都好,那时候就感觉美国好发达,后来回到中国再看咱们发展的增速,真的很快,但 90年代的时候,差距还是蛮大的。
极客时间:在美国的学习经历对你来说影响应该挺大的,必须要求你开始独立生存了,可以说说,这段学习经历对你的影响吗?
汤峥嵘:最重要的就是教会我“自己做选择”,当时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太自由了,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,反而压力非常大,再加上我还要打工,所以说那个时候,人的成熟是非常快的,因为你要对学校的情况熟悉,要想办法存活。
如果让我讲一些道理,我觉得,我们中国的大学生也好,年轻人也好,有一点需要提醒自己,你要努力去想办法去找机会。因为在中国,从小学、中学到大学都不用自己选,课也都是安排好的。在美国读大学给了我一次特别好的机会,就是要求自己,所有的事我必须得认认真真做选择了。
这段经历对我未来的影响就是,当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走过了,后面很多事情也不怕了,因为我知道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前面选择的结果。
极客时间:这和国内是很大的反差,以你的经历,你会建议在学校的学生应该怎么培养这种独立?
汤峥嵘:咱们国内很多刚刚毕业的学生确实缺少独立的性格,比如找到工作,特别是去了大厂,他们自然会认为,公司还会继续培训。应届生一开始工作,很多人第一个问题都是,“咱们公司培训在哪?怎么培训,培训什么?”感觉还是没有离开学校,还是卡在学校的体系里。
在美国恰恰是,在大学的时候已经没人带你了。我经常跟很多小孩子讲,我在美国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情形,我刚去,老板把我带到我的座位上,说这就是你的电脑,这是你的座位,大概讲讲你负责的工作,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互联网,老板就说这是我们的网站,你看看,这是代码,你自己看,然后就走了。
到下班时候,我再观察着,看看大家几点下班走。到第二天我已经知道几点钟来上班,几点下班,中午跟谁去吃饭,我就清楚了,也就这点事。
但在国内,大家就是往往喜欢看公司的流程是什么,需要别人告诉他规范,告诉他应该怎么干。
但我还是觉得人要想办法越早独立越好。
对于在校的学生如何培养独立的性格,我的建议就是去独立承担一些学校和家庭以外的责任。比如去餐厅打工,去当骑手,去开发一个App,去做一个公众号,去直播卖货。无论做什么,要有一个参与方都能接受的目标,并且你自己能为此负责。所以关键词是“独立承担责任”这几个字。因为要对结果负责,选择才变得重要。当这个责任要自己承担的时候,就不得不独立起来了。
注:文中提到的 CUSPEA 项目,是指“文革”刚结束,彼时出国留学尚无渠道,申请美国大学必须经过 GRE 和 TOEFL 考试,而当时在中国根本没有 GRE 和 TOEFL 考试,中国学生也不知道美国研究院和大学招生的手续和规矩,这种情况下,华裔物理学家、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李政道专门设计了 CUSPEA 项目,给中国留学生创造了这种暂时的、独特的、公正有效的留学渠道。
你在学生时代经历过哪些,对未来成长有影响的事?欢迎你在评论区分享。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