极客时间:研究生毕业之后,你就留在美国找工作了嘛,之前也看到采访说,第一次投简历投了两百份,这个数量当时也算不少吧?

汤峥嵘:应该是很多的,因为那个时候的简历是纸质的,要一份一份寄出去,光邮票也不少钱。美国的经济应该是在 94、95 年开始逐渐回苏,但是整体形势仍然不是很好,找工作并不是特别容易找的,我当时也做好心理准备了。

留在美国的原因,一个是因为 90年代的时候,美国的工资水平,比国内还是要高很多,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四万美金年薪,肯定比国内要高。

第二,因为正好经济形势也开始变好,我就看到了一些机会,包括我选择了互联网行业。这个选择有运气成分,但也有自己选择的成分,那个时候,我觉得我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挑选自己的未来了。我在学校的导师他其中关注的一块就是互联网,但是在学校里研究毕竟是小范围,所以我当时就开始往互联网领域去找工作了。

其实我投两百份简历的难度在于每份都做了个性化修改,这个是花了我比较多精力的,我当然不是每个都改了很多,但我确实是根据招聘的需求,匹配后对每份简历做了调整。

我把我这个行为叫“过度努力”,我特别相信这个,我做所有事就是喜欢多做一点,我才放心。某种意义上这简历是为我自己做的,因为我也知道,我这么改一点也许差异不大。但我总觉得,这是我对这家公司的一个态度,我把我的简历按照他的需求做了个性化的调整,我的这份心意或许就能够被看见。后来到阿里面试,我也做了很多工作,这个是我的习惯了。

这两百份简历花了我很多精力,但是最后找的那个公司也是一个很一般的公司,并不是理想中的公司。

极客时间:这两百份简历后来有多少给你回信呢?

汤峥嵘:不多,没几个。我大概记得这个公司给我回信之后,我就去谈 Offer,我问了人家能给到什么工资,人家说四万美金,我一想挺好,就去了,整个过程很简单的。我运气特别好,这家公司当时做的互联网模式,跟阿里巴巴最早是非常相似的。

然后呢,这家公司里当时也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程序员,我去之后,老板看到我很努力,很快就招了不少中国人,都让我来管理。这点我还是蛮自豪,第一,我利用了自己的能力,改变了他们对中国人的看法。他们一开始找中国人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工资要求不高,后来发现我们的水平还不错,而且工作态度都特别好。

第二,我最后做出的结果是远远超出老板的预期的。我去了之后,反正我的习惯就是说,我看程序写的不好,就顺手改了,其他程序员也愿意让我改,改完之后就变成我来维护了,后来到 80%代码都是我一个人在维护。

极客时间:当时你的直属领导会怎么管你?第一任领导对你影响大吗?

汤峥嵘:你说把我招去的那个领导啊,我觉得还好,他对我的职业发展是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。因为他不太懂我的工作内容,都让我自己来干,但这个工作机会确实改变了我的人生。在他身上直接学到什么没有?技术和管理方面的,大概没有。但是他用人是挺开放的,因为他们之前没有用过中国人,他尝试用了中国人之后,觉得不错,对我也很信任,这点很好。

说起如何获取信任,其实特挺简单的。因为我们做的是一个美国的 B2B 网站,美国人也需要去找公司采购什么的,他们也开始尝试把信息搬到网上。我记得最开始,他们想做一个功能,就是鼠标移到美国的一个州,这个州就变亮了,颜色就不一样了,再往下一点,就能看到这个州里的所有公司和分类。我当时想估计网上也有好多可参考的东西,结果搜了半天,没找到,因为那时候互联网不是很发达,我就自己想办法弄。

这个功能的原理很简单,50个州就是屏幕上50个多边形。鼠标的坐标位置落在哪个多边形里面,就让那个多边形变亮。但几乎每个多边形都是非常不规则的,要把50个多边形都标记出来,其实是个体力活。这是最麻烦的地方。我就吭哧吭哧地把所有点都标记出来,功能也就很快做好了。但老板觉得很神奇,感觉这个很酷,很好玩儿,对他们做业务的人来说,这种东西拿出去做客户演示的时候非常有用。你看,信任就是这样一点点靠体力建立起来的,没什么捷径。

所以,你说他对我的影响是什么?也许我并没有直接学到什么,但我通过“独立承担责任”和“过度努力”,我得到了很多宝贵的财富。

极客时间:还有一个问题,就是 95 年刚毕业那会,美国互联网发展很快,你在这样的环境中,对当时互联网的繁荣有哪些体会?

汤峥嵘:那时候互联网真的就是太热了,就拿我第一个公司来说,我们那个公司就是运气不好,如果我们公司再晚两年做这个业务,我们肯定就上市了。我是 95 年去的,大概在 96 年还是 97 年的时候,我们找到了一个当时在美国可以说是非常牛的 CEO。

曾经有一个软件,叫 Lotus 1-2-3,是一个编辑表格的软件,它是现在 Excel 的前身,Lotus 这家公司后来被 IBM 公司收购了, Lotus 的这个老板,就变成 IBM 的 2 号人物,很牛。但这个人因为自己一辈子做大佬,他不愿意在 IBM 呆着,他就从 IBM 离开了。不知道怎么就找到我们公司来了,就成了我们的 CEO。这件事让我们觉得很膨胀,觉得我们公司很牛了。

他来了之后给我们吹了一通,说互联网怎么好,应该怎么做,然后我们就很兴奋。我们员工最兴奋,因为我们原来办公室是一个大仓库改造的。老板就说,咱们是做互联网的,咱们得搬到市中心,后来就找了个很高级的写字楼,搬进去了。一把椅子就九百美金,条件超级好。

老板这人心还不错,因为我是带技术团队,他还帮我放到一个最角的座位上,两边能看到的风景最好,给我安排这么个位置,美国人叫“Conner Office”。结果我后来发现这个位置特别热,很晒,一点都不好(笑)。

那时候老板为了把他自己的事业搞大,他又在波士顿买了一家公司,把两个公司合并了。这相当于我们公司一下子壮大,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匹兹堡大概两百多人,波士顿那边也两百多人,加一起一下变成四五百人的大公司了。

那时候我们经常要飞去波士顿出差,动不动就说你出差一周,花销可多了,都是住最好的酒店。后来烧了几个月钱,很快就烧完了。到最后一天,我们老板从家里给我们所有人开会,说,对不起,我们撑不住了,我自己还掏了一百万美金。公司宣布破产倒闭,要裁掉几乎所有人,留下几个人过渡。

前面我也说过,因为代码大部分我写的,我就被留下来,整个公司就留五个人。那个夏天,公司由我们5人用最小的代价运营,寻找重生的机会。后来果然找到了买家,公司恢复到了之前的规模。

极客时间:你在这家公司呆了几年?

汤峥嵘:六年,一直到 2001 年,在 2000 年 .com 泡沫过了之后,我和我太太就一起搬到硅谷去了,从匹兹堡这个公司离开了。

极客时间:在第一家公司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技术负责人,开始做管理的?

汤峥嵘:很快,应该是半年左右就把我提到了管理的岗位,但那个管理不是很难,因为工作内容都是比较清晰的,我的团队成员也非常成熟和优秀,我布置任务他们就干,干完了我就交上去,比较简单,我们还是挺和谐的。不用花很多精力管人,比如像现在还看看他们什么性格啊什么的,那会都没有的。

极客时间:这段工作经历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?

汤峥嵘:这段工作经历给我打下了挺重要的基础,因为我自己就意识到,自己的技术能力还是蛮重要的。不管到哪,我是靠技术吃饭的,有了这个技术能力,公司倒了都不怕。

极客时间:我看你在硅谷的 4 年经历了很多家公司,你在硅谷的工作和匹兹堡这段工作相比,有什么不同吗?

汤峥嵘:在硅谷真是感觉有一大把机会,我在硅谷呆了四年,换了好多小公司,在硅谷这四年我应该算是比之前更努力了,但我觉得自己还是遇到了一些瓶颈。

一方面,我不喜欢大公司,那时候硅谷很多大公司已经起来了,像谷歌、雅虎等等,但我还想找创业公司,我还拿过 Salesforce 的 Offer,那时候 Salesforce 还很小,但是因为离太远了,它在旧金山,就没去。

我的性格就是不太喜欢大公司,因为你得遵守各种各样的制度。包括后来阿里发展的越来越大,我都觉得待着不舒服,所以我离开阿里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。

但是我喜欢小公司也不是为了想去淘金什么的,那个时候对股票这个东西的概念还非常弱的。我不是在匹兹堡工作了六年吗,我们这家公司后来被美国的一家大公司买了,那家美国公司上市了,一上市,股票就开始涨,第一次股票发生在自己的公司身上,我才开始知道股票是什么,以前都不知道什么是股票。也曾经去买了一点,但买了就亏了(笑),因为涨到最高点,就开始跌。很多公司都是会有六个月锁定期,锁定期一过,大家就开始卖了。我们那时候也不懂,开始看着涨,就觉得肯定还可以无限涨,我就留着,最后跌到比自己买的价格还低。

我后来对股票就没感觉了,也不过分关注这块的利益,包括后来到阿里都是这样的。我感觉这也是个好事。因为你对外界的感知当中,这部分被你过滤掉了,你反而不会痛苦。因为你不会把它当成一个评价你幸福的标准。

极客时间:你在硅谷遇到瓶颈,具体是什么呢?

汤峥嵘:这个瓶颈属于职业发展的迷茫吧。在美国那个时候我看到的程序员发展路径,一般是普通程序员到高级程序员,再往上就是架构师、CTO,大家比较追求技术路线的发展。

我在第一家公司做到高级程序员,而且我同时还做管理,到了硅谷等于我又重新开始做程序员了。而且到了硅谷后我发现,大家对 Manager(经理) 这个岗位是很看不上的,甚至说是歧视,就是说这个人做经理了,肯定技术不行了,他们会是这么认为。

我在硅谷换工作的频率,大概是每年换一个,到第三个的时候,我就变成是首席架构师了,满足了我心理上的期待,这公司后来对我做教育也挺有影响。

我当时就比较迷茫,想将来是做管理还是往技术上发展呢?我内心中是想做技术的,但是,总觉得我曾经还做过 Manager,就还想回去做。我那时候都考虑过要不要再去读个 MBA(工商管理硕士)什么的,也在寻找方向。

极客时间:刚好你提到在美国的教育公司,因为后来你也在 VIPABC 工作嘛,那在美国教育公司的经历,对后面的选择有影响吗?因为我看你在美国经历这几个公司有做教育的(McGraw-Hill Research公司),有做医疗(Neoforma公司)的。

汤峥嵘:医疗那家公司没什么影响,因为我做的部分属于采购系统,核心不在医疗业务上。我以前核心做的技术就是订单系统,电子商务这个方向,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去了淘宝,因为订单在电商中是非常重要的。

这个教育公司呢,对我有一定的启发,这公司有意思的地方是他们做特别传统的教育,客户是美国公立的中小学。我过去是为了帮他们做互联网化,但是我也从他们那学到很多。我去了之后才知道为什么美国的教育比我们还是厉害一点的。

这家公司里面 90%的员工是统计学博士,他们出的所有考题,都要做到不带偏见,啥意思呢?举个例子,考数学题的话,语文不能太难,因为这个孩子可能语文不好,不能让他题都看不懂,单词不认识。比如发现某个题外国人的答案跟别人不一样,他们就要怀疑这道题有文化背景的偏见。2003 年的时候,就已经做到了题目不能对人群有差异化。

第二个,他们要想通过考题,筛选出真正的天才来,会根据每道题的答题结果,给你调整难度,那时候已经做得挺成熟的了。前几年国内在线教育中热起来的自适应考试,其实就是这个。

当时我就在那家教育公司大概做了一年。然后 2003 年的时候我去阿里面试,拿到阿里的 Offer ,2004 年回国了,运气还相当不错。

极客时间:回顾你在美国的 14 年,你自己有过总结么?

汤峥嵘:我觉得在美国的经历可以分为三个阶段,学生时代是一个阶段,在匹兹堡工作是一个阶段,硅谷算一个阶段。

前两个阶段,我认为自己在发展上是没什么杂念的,就是简单的一步步往前走。到了硅谷,我发现在发展上反而不容易,人越多的地方,你见到的企业也多、高手也多,人就开始冒出各种想法来了。我在硅谷看到了众多的机会,也看到很多人发财,我觉得人生在这种时候是容易迷茫的

极客时间:刚刚你说,第一份工作让你觉得自己就是靠技术吃饭,我想了解,你在美国经历的公司是怎么把员工一步步培养起来的?是公司培养还是靠个人的成长。你怎么看企业在个人职业成长中发挥的作用?

汤峥嵘:我认为培养这个概念在美国是没有的,或者很弱的。美国的环境是个非常典型的不靠组织,而靠个人的风格,厉害的人会互相欣赏,他觉得你行,就会招你过去。我当初去硅谷,也是我之前在匹兹堡就认识的一个人,他也到硅谷工作,就把我挖过去了。

你刚刚讲这个问题,我想澄清个概念,我们常常会说公司怎样怎样,公司对你好与不好,但公司是虚的。公司本身无法和你互动。真正影响你的,是公司里的人,以及发生在你身上具体的事。所以我认为不存在什么公司培养人的这个逻辑。不要简单的把个体的结果归结到公司这种宏观和抽象的概念上。公司的好与坏与个体的好与坏肯定是相关的,但未必有因果关系。公司不是学校,没有义务培养人,也不可能培养出人。以我的经历,我相信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独立,靠的都是自己先把自己的事照顾好,周边人照顾好,这个非常重要。

我经常讲,无论在任何大的潮流背景下,你只要足够优秀,总是有机会的。还有不要因为大环境热,某个领域热就去做这个,我自己的例子,到目前为止,我都觉得硅谷本身没有给我多少资源,反倒是匹兹堡这么个小的城市,这么个小的公司对我的提升无比之大,恰恰在这个小公司里,我发挥了自己的作用,但是在硅谷,机会那么多的地方,我就不容易想清楚自己的未来。因为每个成功的人都有自己的成功的方法,你也不知道那个是对的。

我们现在比较容易得到一些宏观的信息,比如企业股票涨跌、行业形势等等,但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,宏观信息对我们个体的指导意义不是那么大,除非你这个人做得事情就是要利用宏观信息,如果你不是靠宏观信息吃饭,那我觉得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想清楚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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