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:从硅谷到阿里,开始于吴炯(阿里第一任 CTO)在清华 Email 群组发的招聘广告,彼时汤峥嵘对未来如何发展感到迷茫,遇到了瓶颈,而远观大洋彼岸的中国正高速发展,这些让他感觉心里痒痒的。面试通过后,阿里为他保留了一年的 Offer,2004 年汤峥嵘加入淘宝,工号为 2000多。

2003 年,汤峥嵘对阿里不抱很大希望,因为那时 B2B 在美国已经走下坡路了,他并不看好。直到吴炯和他说阿里巴巴要做个类似 eBay 的业务,汤峥嵘觉得找到了兴趣点,那时还没有“淘宝”这个名字。虽然心系淘宝,汤峥嵘应该也没想到进入阿里之后,一方面被阿里文化洗礼,一方面配合组织调动,阿里 8 年时光,在 B2B 就待了 6 年,经历了从淘宝、支付宝、阿里国际网站、日本阿里巴巴,最后再回到支付宝、淘宝这样的过程,充满“拥抱变化”的阿里特色。

回国初,作为淘宝主架构师,负责架构迁移工作,第二期的 PHP 转 Java,整个数据库结构重新合理设计,贡献之一是引入 SCM 体系,开始把质量体系做起来。刚从美国回来,第一感觉是条件很艰苦,7 月的杭州天气很热,空调经常坏,虽然条件艰苦,但做这个项目特别有意思,当时淘宝一天的 PV 是一千万,他们正在为能够支撑一个亿的访问量而努力。

2004年10月,上层决策要把支付宝这个功能从淘宝拆出来,变成一个独立的网站,独立的公司,汤峥嵘被调去做支付宝,负责支付宝的技术,目标就是 1 月 1 号上线。说起来叫负责支付宝的技术,但其实是光杆司令一个。

做淘宝架构迁移时阿里请了 Sun 公司(Sun Microsystems,太阳微系统公司,SUN 取自 Stanford University Network 斯坦福大学校园网的首字母)做咨询(Java 语言由 Sun 公司推出),因为支付宝技术没有正式岗位,汤峥嵘只好申请经费找Sun的外包。

支付宝上线之后,汤峥嵘就被调到 B2B 去了,彼时 B2B 有三块业务,一个是国际网站、一个是中文网站、一个是 CRM。汤峥嵘前三年负责国际网站的技术,三年之后,阿里和日本软银合资组建了一家新的公司——日本阿里巴巴,汤峥嵘任CTO。三年后汤峥嵘重新调回支付宝和淘宝,最后从淘宝离职。

阿里 8 年,对汤峥嵘之后的职业生涯影响很大,对阿里价值观从不适应到拥护,是惊讶于文化建设对调动人的积极性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,他变成阿里文化的积极推广者。他认为阿里给他最大的价值是让他从一个工程师转变成一个管理者,积累了很多信心。

我们聊了很多他在阿里的故事,从中你应该能看到汤峥嵘心态的转变以及他的思考。以下为访谈对话。

对阿里价值观从排斥到认同

极客时间:你说在硅谷的时候,感觉自己遇到了瓶颈。回国之后,那个瓶颈你觉得解决了是吗?然后从职业方向上,就更多的偏向管理了吗?

汤峥嵘:对,我开始偏管理了。在硅谷我面临的选择太多,让我有点迷茫,不知道往哪发展。回国之后,走上管理这条路也不是我选的,因为阿里一下子给了很大的发展空间,即便有很多人竞争,大家都有空间,都能往上走,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好处。另外,因为这个公司发展很快,我只要跟着它的脚步走,也不用想很多。你看我在阿里辗转了这么多部门,待了 8 年,但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的,所以当时在阿里比在硅谷让我更喜欢。

在阿里,主要遇到的问题就是要适应它的文化、价值观。我明显感觉到,在阿里从技术到管理的转变过程中,必然要走过文化认同这个台阶的,我觉得在中国,管理的一个重要部分是让团队的价值观匹配。

在中国做管理是需要把人的因素考虑进去的,看起来好像管理成本高,包括我自己也分析过,我在阿里到后期,我起码超过一半的时间是在做管理,但是反过来你再想,这个时间是浪费掉了吗?我现在觉得没有浪费掉,为什么?对一个人了解更多,在合作的时候就有非常大的价值,知道这件事给谁干能成,而不是只考虑岗位职责这个单一维度。

极客时间:从美国刚回来,对阿里价值观有个态度的转变,这个是怎样的过程?你也说过开始不太能接受阿里的价值观。

汤峥嵘:我对人都是认可的,但我对价值观考核是不适应的,因为阿里价值观考核要占到总业绩的一半,我就感觉我做得再好,才得 50 分,另外 50 分看起来是非常主观的评判。

但是后来深入了解后我就发现,做价值观的初心是非常好的,公司也知道我们可能不理解,那就花时间讲,让大家理解。领导也不厌其烦地给大家做培训,讲大量的案例,比如说“客户第一”,里面有一条叫微笑面对客户,有大量的案例给我们讲,我就被折服了。而且经过一段时间,我看考评结果,发现打高分的人就是优秀,打低分的人就是表现差。

极客时间:后来你认同这种方式?

汤峥嵘:我认同,而且我自己给团队做了一个技术版的案例。技术团队怎么算“客户第一”呢?比如公司大了,肯定会出现有人分不清 IT 部门和开发人员的区别,经常有人会找开发人员修电脑,以前有人就说这事你找错人了,去找 IT。后来,我给他们提了要求。

我当时跟团队说,我认为正确的做法是这样,第一,别人有需求找过来,你是做技术的,有能力识别出这个问题,请你必须从头到尾跟到底,即便你不会,你可以拉着 IT 同事一起去,看着这个问题解决,因为你是知道 IT 部门在哪的。这个问题解决掉之后,你跟客户说,我们俩不一样的,他才是修电脑的,下次你找他就行了。这就是“客户第一”。

这个案例总结出来,大家就理解了。我说你有什么委屈,这个世界上不懂电脑的人确实很多,你爸妈可能也找你修电脑,你不修吗?你其实是有能力可以修好的,只是你觉得大材小用,或者说你确实不会修,没有关系,你可以替别人找到专业的人。这个过程恰恰是给你一个机会去和客户建立一个很好的关系,因为我们大部分技术人员是面对内部的。因为你解决了人家的问题,说不定人家给你提需求的时候,就很照顾你,给你提一个很好的需求,同事之间的关系都是靠这种小事情维护起来的。这是双赢,你既解决了客户的问题,又给团队挣到了一个高分数,何乐而不为呢?

这个很像美国的案例法,参考案例是最直接的。阿里很喜欢讲案例,也影响我后来一直比较喜欢用案例去讲事,我觉得特别有说服力。

阿里有一句话说“为结果付薪,为过程鼓掌”,过程做得再好,没有结果的话,只是给你鼓鼓掌就好了,阿里还是非常结果导向的。但是结果做到了之后,阿里还要看过程,因为一个好的过程可以让好结果不停地复制,一个不好的过程得到某个好的结果也是偶然出现的,因为你方法有问题。那么同时考核业绩和价值观,就是同时考核结果和过程,各占50%。

阿里文化对我的影响

极客时间:咱们之前聊到阿里文化对你的改变,除了提到的《情商为零》的课程对你影响比较大之外,还有哪些让你受益的东西吗?这个部分还想再展开一下。

汤峥嵘:可以,我可以稍微讲讲这些。第一,价值观考核,这个背后反映的是阿里对价值观的管理体系,怎么把绩效管理融合在一起,阿里想得比较清楚,它也一直花精力宣讲使命愿景价值观。我现在自己创业,体会更深,你要让我在这个事情上投入这么多,我都觉得确实是舍不得的,因为短期内很难看出效果。

阿里从 1999 年就已经想到这个事,而且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发展,已经做得比较深了,它坚持做这个事情,加上它业务又做得好,就形成了一个正循环了。我也反思,现在很多企业想要照搬这一套,但都不能完全成功。我曾经想在途牛、VIPABC 把这些东西搬过去,都不能说是成功的。所以我想这套东西可能就适合于阿里或者跟阿里特别像的企业,而且这套价值观的提出可能也只是适合 90 年代末 2000 年代初那个时代,我们刚刚进入经济快速发展时期,大家一切都是向钱看。

现在呢,年轻人已经不再那么单独追求金钱了,更追求品质,现在再去做价值观肯定要与时俱进了,你再去讲以前那个就可能有点过时了。

第二,我在阿里感受到“管理的温度”和“方法”,领导班子有办法让员工产生非常大的工作动力。比如说关明生(Savio,曾为阿里COO)早期是如何激励 B2B 的销售的呢?他个人很有文采,他就想了个办法,你达到某个级别了,他就给你写一首藏头诗,大家就觉得公司老板亲自给我写一首诗,这个是很珍贵的。我觉得这个就是特别“阿里范儿”的一个东西,别人很难复制,因为并不是每个老板都会写诗,都会做这种事情,这个是激励个人的方法。

另外,他很早就考虑到怎么让销售组织变大,因为做得好的销售,那些人往往会转管理,那些销售转管理之后,他仍然会继续做销售,而且很有可能这个团队主要的销售额还是来自于他,这对团队发展来说不利啊,Savio 就强行要求不能这么干,把销售 Leader 的签单权重降低,甚至不算,就强迫这些人去培训带人,把其他人给锻炼出来。这是要承受压力的,比如说把 10 个 Top Sales 转成管理,一下这 10 个人的业绩就没了,对公司来说,就会承受一段时间业绩的下滑。他就咬着牙去推这个事情。

阿里在管理上,这几件事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,所以从开始有点消极抵抗到后面积极拥抱,甚至到后来主动去推广,就是因为我认同了。

第三个,对我影响比较大的,阿里把所有 P10/M5 这个级别以上的人,拉到一起,归到叫组织部的这么一个组织里。然后定期开会、培训、讨论问题。组织部这东西很显然是把我党的这套体系给引入到企业管理里了,我觉得这很好。《情商为零》这个课就是在这里学的。

组织部对大家的要求是啥呢?因为你属于组织了,组织让你去哪你就得去哪。比如我属于 B2B 的,从法律上讲我是和 B2B 签的协议,你如果把我调到淘宝,我相当于从这家公司离职去另一家公司的。当然也会尊重个人意愿,但是这个组织部的存在就是想告诉你,从内心上你要和组织关系更近。

极客时间:这个话题很有意思,刚好借着讲组织部这个背景,前面聊到你被调来调去,变过很多岗位嘛,你有觉得不舒服吗?

汤峥嵘:刚开始我去的时候还没有组织部呢。开始是有不舒服的,因为我本来是看好 To C,拿的 Offer 就是去淘宝的,最后让我去 B2B,我肯定会有点不舒服。

但是呢,第一,我觉得当时我也没有特别强的理由说,一定要怎么样,因为 B2B 也不差。假设那会有组织部了,组织部先发声的话,我可能转过去就更顺了,我可能都不会去跟陆兆禧(2004 年任支付宝总裁)再去争一下要留在支付宝。

你放到西方要说搞组织部这种东西,相当于你没有自由了,可能马上人家就不干了,所以我觉得这也是中国文化一部分,在中国这种文化环境下,我们绝大部分人,还是比较愿意接受组织安排的。阿里是把中国文化、人性的东西充分利用起来了。而且它做得好的地方还有,整个氛围是比较透明的,大家公开讨论问题,我能感觉到那段时间的成长是非常快的。因为别人出现的问题,我可能也会遇到,我就可以提前借鉴了。

刚才说到部门变动,这其实还是小事,我还算幸运,一直都是做技术的。很多人直接岗位就变了,技术变 HR 了,前台变销售了,销售变服务,跨度更大。但是即便变来变去,在不同岗位还能出色的人,就证明了他就是优秀,金子到哪都会发光。

马云那时候也跟我们讲过这个道理,他认为一个人在某个岗位工作到两年左右,就会变得缺少创造力,因为他对周边都熟悉了,就不再那么努力,没有那么创新了。这时候就可以把他换到一个新的岗位,让他焕发生机。要是优秀的人他就会先想,到了一个新岗位,我怎么创新,怎么做得更好。

这也是我在阿里换岗位的过程中,对我比较大的影响。要在比较稳定的时候去担忧危机,要在晴天的时候修屋顶。

回到组织部这个点,如果说其他公司或者团队能参考这种方式,把公司一群比较核心的人放到一起,让大家能够互相碰撞分享,凝聚力也会更强。像我们搞技术的人可能对业务人员的经历不清楚,其实业务人员经历的问题是最多的。通过这样的方式,技术人能更了解公司情况,从技术上也能做好准备了。

极客时间:后来你在途牛,或者 VIPABC 有用过组织部这套思想吗?

汤峥嵘:这个没有完全用,我还得补充说一说能运行组织部的基础,在途牛、VIPABC 很多基础都没达到。能运行组织部,首先公司的规模得比较大,比如阿里那会已经分成三个不同的子公司了,马云为什么要组织部?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,成立三个子公司,是说公司把你们三个推出去,你们各自奔跑,用各自的能力,把三个公司带起来。

但是呢,公司可以用组织部这样的方式,从虚的层面把大家框住,否则也许就变成三个完全分头奔跑的子公司了。这个就跟我党一样,各省去发展,中央不可能全管了,但是我还是有组织部,我也可以把人调来调去,这是一个道理,你可以把国家想象成一个大公司。

无论是 VIPABC 还是途牛,公司都没大到这个程度,而且都还是围绕一个主体业务,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。

极客时间:关于组织部你讲的这些我可以理解了。你也聊了特别多阿里让你受益的地方,如果让你说一个,在阿里工作这几年给你带来的最大的启发,或者触动是什么?你现在脑海里立马能想到的是什么?

汤峥嵘:太多了,这个话题现在说说倒也是挺好的,你让我说最大启发,我想不到哪一件具体的事,或者具体某一条道理。但8年时间,阿里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,把刚从美国回来的那个我改变了很多。我现在能做这么多事,我能够再去创业,靠的是阿里给我的财富。这笔财富不仅是经济上的,更多的是做人做事的方法、管理的理念、以及阿里校友这种近似血脉的关系。

我刚刚讲,阿里的文化建设上绝对是让我做了 180 度转弯,后来从微医、途牛,到 VIPABC,我都认为阿里文化是最好的、阿里文化是无敌的,就是这种感觉,它改变我能到这个程度,因为确实事实证明了,这套文化能够把人的主观能动性给调动起来。

另外,阿里的技术在这个整个互联网体系里面,我觉得是特别务实的。以前在硅谷做的技术方案是特别理想型的,要做就做最好的,创新成本很高。要说阿里有多少非常大的创新,不一定有,但我觉得在这个阶段恰恰是对的,要先活下去。务实就是说技术上计划好到底要投入多少。

我曾经还负责给阿里采购一套电子邮件系统,我就按照硅谷的方式,做了几套方案,有免费的,有收费的,还有软硬件一体的,要老板批这个经费。我记得,最贵的可能都是几百万一套。老板会问我很多业务的问题,这个功能有什么用?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,我给他讲技术上的考量,他就觉得没有什么意义,因为公司发展没到那个程度。在很多这种技术选型把控上,阿里更务实,现在来看,确实是对的,很多技术发展很快,当初选择一个技术觉得很好,付出很大代价,可能过几年就过时了。

在阿里有这样的体悟后,我就知道在中国互联网创业公司,应该怎么去做技术了,我就不用老板再给我讲这些事了。甚至我作为 CTO,我会去压成本,就是我们能省就省,这个省不是说啥钱都不花,但是我自己知道,我是有能力让新技术在上面做叠加,但是没有必要为了一些面子在开始的时候把某个系统先做大,这对创业来讲就更重要了。

还有就是,我在阿里毕竟工作了八年,这八年自己成长过程中,也有很多痛苦的时刻,但同时又看到成果,不断给我信心。我前面也讲到,我认为一个人往前走,你的信心是怎么来的很重要,我想就是因为我过去做成功的几件小事情,然后复用这个经验,或者凭借这些成功给我的信心,不断向前。

你如果是个老司机,有十年都没出过车祸,出去开车你会觉得马路是很安全的,但是如果你昨天刚出了车祸,你就一定会觉得很不安全。客观上讲,这个世界只不过多了一起车祸,出车祸的概率几乎没有改变,但你自己的经历对你的影响,大到让你可以忽略掉所有的客观数据。

所以我认为阿里给我最大的价值是让我积累了很多信心。

极客时间:所以说,不断做成事,不断有成果奖励,对一个人的职业发展来说会有很大帮助?

汤峥嵘:肯定是有,我觉得有时候你经历了一家好的公司,你感觉苗头还不错,你一定要多呆一段时间,因为它可能会持续给你带来发展。虽然可能这个公司很多事甚至都不是你做的,都是别的部门做的,你都会觉得跟你特相关,这些就会不停地影响你的人生。

但是如果发现苗头不太好,不如及早离开,因为它对你影响即便不是当下,对你将来,也许就会有信心上的打击。

极客时间:你曾经说在阿里最遗憾的事情就是,重构阿里国际站底层架构,原本计划半年时间搞定,但最后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,对业务影响非常大,还受过马云的批评。经过这件事,你才更深刻理解了“一边飞一边换发动机”的道理。你怎么应对这种“遗憾”的感觉?

汤峥嵘:我的人生哲学是,对做过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。因为遗憾这个词,还是有点悲观的意思在里面。我是觉得,既然发生了,就向前看。接受自己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,觉得遗憾可能还是有点不够接受自己。

遗憾分两种,一种是这件事做完之后,假如让我重来一次,我可能会换一种做法;一种是明明可以做到的事情,但开始就彻底放弃,那可能是一种真正的遗憾。

但是呢,对当初重构国际站这个做法,我觉得我可以接受,因为我基本上尽力做了,我当时的能力水平也就是那个样子了,在管理上确实还不成熟,所以我就没什么好遗憾的,因为水平没达到。假如让我再回到那个时间点,如果我能力不改变,我当时肯定还会做那样的选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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